我們真的吃得比過去豐富了嗎:復育老種子和挖野菜
【編者按】《消失中的食物》([英]丹·薩拉迪諾著,高語冰譯,文匯出版社·貝頁2023年12月版)不僅是一部探討全球食物多樣性危機的著作,更是對地方種質保護與文化傳承的重要呼喚。7月9日,在由食通社與貝頁圖書聯合發(fā)起的《消失中的食物》系列線上讀書會中,圍繞食物多樣性與地方品種的保護這一主題展開深入討論。來自河北涉縣王金莊的農友劉玉榮介紹了王金莊的傳統(tǒng)豆類保護與種子保存故事,來自阿姆斯特丹大學文化分析學院的博士候選人周晨從消費者視角講述在荷蘭和中國參與社區(qū)農業(yè)、野外采集等體驗,強調人與食物的聯系及保護本地品種的重要性。討論還涵蓋了慢食運動、種子庫、地方文化與飲食習慣等話題。澎湃新聞經食通社授權刊發(fā)分享內容,經講者審定。
澤恩: 大家好,我是食通社的澤恩。上一期我們主要講了大規(guī)模種植和工業(yè)化種植是如何導致原本豐富的作物多樣性消失的。今天我將從保護的視角來領讀《消失中的食物》這本書,我們來看世界各地有哪些組織、個人、農戶,甚至一些社會組織在參與保護這項工作。
“美味方舟”計劃與慢食運動
我想先和大家分享一下這本書是如何創(chuàng)作出來的。書里有這樣一句話:“美味方舟”給了我寫這本書的靈感。當時我們采訪作者時,他也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美味方舟”英文叫“Ark of Taste”,是慢食運動網站發(fā)起的一個獨立倡議。在這個網站上,可以按國家,也可以按照作物種類進行篩選。它一共收錄了6592個瀕危的農作物品種。
“美味方舟”起源于20世紀90年代中期,是由意大利記者卡洛·彼得里尼發(fā)起的慢食運動。慢食運動的共同特點是希望抵抗食品越來越嚴重的工業(yè)化和同質化。因此,“慢食”這個詞很好地體現了他們所倡導的理念:我們吃的食物不一定要是快餐,也不一定要是用三十多天催熟的白羽雞,我們希望關注植物的在地文化。
食通社在2017年去成都報道了當時慢食運動在中國召開的會議。《消失中的食物》這本書的作者丹·薩拉迪諾,也是在2017年跟隨慢食運動來到中國。書中寫到的中國農戶孫文祥的故事,正是他那一年隨慢食運動來中國時前往成都采訪了這位農戶。
保護這些瀕危農作物,最重要的是首先要記錄,了解哪些作物正處于瀕危狀態(tài)。在《消失中的食物》一書中,提到了兩個清單:
第一個是“美味方舟”,這個清單完全以食物和農作物為線索進行記錄。
另一個是“IUCN瀕危物種紅色名錄”,全稱為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我記得是在寫漁業(yè)的部分,有講到很多野生的大鲇魚、鯽魚等內容,你會看到很多IUCN的瀕危物種紅色名錄,用來記錄有哪些瀕危的魚類以及海洋動物資源。
這與慢食的美味方舟計劃形成了對比:IUCN主要記錄的是野生動物;慢食完全是從食物多樣性消失的視角出發(fā),去記錄那些瀕危的農作物。
從“植物盲”說起
這讓我想到最近在朋友圈讀到的一篇文章《為什么我們總是看不見植物?》。這篇文章基于最近的一篇論文《植物科學教育的典型問題探討》,以“植物盲”為例做了一個面向公眾的轉化。
文章中提到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名詞,叫做“植物盲”。舉了一個例子,說在英國,8歲的小孩可以認出很多種寵物,但卻叫不出院子里常見的花草。41%的英國高中生只能認出一種野花。
這不僅體現在公眾意識的層面,也體現在保護機制的層面。比如,美國的《雷西法案》在1900年制定時只保護鳥類,直到108年后才將植物納入保護范疇,而分配給植物保護的經費更是少得可憐。
如果我們對野生植物的關注遠遠不及對野生動物的關注,那么我們對日常食物的關注可能也遠遠不及對野生植物的關注。我們吃的這些農作物,曾經擁有過豐富多樣的品種,但我們對此并不了解。很多食物的多樣性實際上已經消失了。
動物與農作物保護的不同邏輯
動物和農作物在消失的過程以及保護的方法上完全不同。
如果大家看野生大鱘魚那一章,會發(fā)現很多漁業(yè)資源的消失都是因為過度捕撈。傳統(tǒng)漁具以前只能捕撈很少的漁業(yè)資源,但當破壞性的現代漁業(yè)生產工具出現后,一些魚群的種群數量就出現了斷崖式的下降。本書的英文原名叫“Eating to Extinction”,直譯過來就是“把這些物種吃到滅絕”。
但在談論農業(yè)生物多樣性時,業(yè)內有一句俗語:“如果你想保護我,那你就吃我?!边@恰好形容了書中許多小眾、瀕危植物和農作物的處境。如果你不去吃它,不和當地傳統(tǒng)飲食文化結合,可能就再也沒有人愿意種這種作物了,它就可能從地球上永遠消失。
這形成了兩個有意思的對比:在保護瀕危農作物時,我們其實需要去吃它們。另一條路徑就是“Eating to Protection”,也就是我們通過吃來保護這些多樣性。
瓦維洛夫與作物起源中心理論
接下來給大家看一些具體的例子。
書中多次提到一位俄國的植物科學家、遺傳學家,名叫尼古拉·瓦維洛夫(Nikolai Vavilov)。瓦維洛夫很早就意識到,我們培育的農作物品種正在消失,所以他非常有前瞻性地用25年時間走遍全球,完成180多次考察,采集了15萬多份種子樣本,還在俄羅斯建立了世界上首個種子收藏庫。
遷地保護的先驅:尼古拉·瓦維洛夫
瓦維洛夫的另一個重大成就是提出了“作物起源中心”理論。當時我們訪談薩拉迪諾的時候,他也提到一件讓他非常激動的事情,就是人類史上最重要的故事之一——在一萬多年前我們馴化了野生植物,從狩獵采集生活方式轉變?yōu)橥ㄟ^種植農作物來維持生存。
這個“作物起源中心”的理論,實際上闡述了我們的作物,比如小麥、玉米、水稻,是先在某個地方被當地族群馴化,然后再從這個地方傳播到世界各地。在1935年他提出這一理論時,他認為有八大作物起源中心。東亞地區(qū)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物起源中心。水稻和小米(小米又分為不同的品種,比如黍、粟),它們都是起源于中國北方的。大豆也是起源于中國的非常重要的一種作物。
遷地保護:世界各地的種子庫
什么是“遷地保護”?這種保護方式,就是把作物樣本采集回來并存放在種子庫中進行很好地保存,我們行業(yè)內稱為遷地保護,也叫做ex situ conservation。
書里提到了非常重要的種子庫:
瓦維洛夫種子庫:上世紀一百多年前,瓦維洛夫收集回來的種子樣本現在都存放在俄羅斯圣彼得堡的瓦維洛夫學院。
英國的邱園千年種子庫:位于英國南部薩塞克斯郡,是世界上最大的種子庫之一,收藏了可能上億個種子樣本。
斯瓦爾巴種子庫:位于挪威斯瓦爾巴群島,也被叫作“末日種子庫”。
中國國家作物種質資源庫:位于北京的中國農業(yè)科學院。
這些重要的種子庫中都儲存了大量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種子樣本。它們的功能是作為作物的備份資源,如果現實中某些作物消失了,我們就可以向這些正式的種子庫申請恢復相關作物。
舉個例子,書中提到德國施瓦本山區(qū)的農民特別想恢復當地的小扁豆種植,于是就去俄羅斯瓦維洛夫研究院尋找相關種子,最后在當地成功復育了這種作物。
書里在介紹甜食那一章提到敘利亞甜奶酪卷這道當地美食,它用了一種特殊的本地小麥品種。由于敘利亞多年戰(zhàn)亂,當地的種子庫遭到破壞,他們就從挪威斯瓦爾巴種子庫調取了相關品種,得以恢復生產。
種子庫里面是什么樣子呢?我們去年去歐洲參訪時,走訪了很多當地與種子保育相關的機構和科研院所。這張圖是德國一家種子保育機構VERN的小型種子庫,里面收藏了幾千個品種。進去之后,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瓶子和罐子。
以上三張是德國種子保育機構VERN的小型種子庫照片。食通社供圖
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特別冷,因為種子需要在低溫下儲存。在VERN,這個種子庫大概是冰箱冷藏的溫度。但在挪威或其他大型種子庫中,溫度可能會低到零下98攝氏度,甚至零下200多攝氏度。這個時候就不能僅靠制冷,而需要用液氮來儲存一些種子樣本,使它們的新陳代謝基本處于靜止狀態(tài)。
就地保護:動態(tài)的參與式保護
我覺得這本書特別好的一點是,它除了講遷地保護,還介紹了很多“就地保護”的例子。
遷地保護其實很簡單,就是從原生基地或者種子農場里采集種子,然后把它送到冷庫里保存,這是一種靜態(tài)的保護模式。通常,這項工作更多是由公共育種體系,甚至一些私營種子公司來執(zhí)行的。
就地保護,比如說,當地有一種老品種,我們村子的人一直在種這個老品種,如果今年我沒有種,我的鄰居種了,這樣這個品種能夠在當地一年一年地傳承下去。同時,作物也在與周圍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農田生態(tài)系統(tǒng)進行互動和關聯。
這種就地保護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它保護的是演化和生態(tài)過程。相較于種子庫的靜態(tài)保護,這是一種動態(tài)的、參與式的保護方式,有農民和社區(qū)的主動參與,而不僅僅是科學家和公共研究機構的事情。
我剛在安徽合肥參加了伙伴機構“農民種子網絡”舉辦的東部網絡交流會。在這個交流會上,他們設置了種子交換的環(huán)節(jié),這就是很好的一種就地保護方式。比如安徽或者浙江等周邊氣候、風土相近的地方,我們可以彼此交換種子。這樣,種子不僅能在我所在的農場得到保護,也能在鄰省得到保護。
為什么農民愿意保護瀕危品種?
書中第七章第324頁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內容。雖然薩拉迪諾在書中提到了很多關于正式種子庫的重要性,但他同時也認識到靜態(tài)保護并不完善。他說,多樣性需要在世界各地被保存下來。比如這些奶酪品種,不僅僅是食物,它們的制作有助于保護并支撐一種生活方式,是一個特殊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書中展示了這些瀕危農作物的例子,很多都是一線的農民、廚師,以及從事奶酪或魚干加工的工人,他們自發(fā)地進行保護。我試圖總結一下為什么這些人在資源很有限的情況下,仍然愿意保護這些瀕危品種:
1. 味道和飲食文化。最直觀的動力就是味道好。比如我們來自浙江象山的一位生態(tài)小農丹月,他在自己農場種植老品種藠頭。他提到,為什么藠頭是自己留種呢?因為商業(yè)育種公司不會開發(fā)這個品種。市面上可能也買不到藠頭種子,因為這不是他們關注的品種。但當地人又很喜歡吃藠頭,所以這種品種自然就被保留下來了。
2. 氣候適應性。這些老品種作為就地保護的產物,上千年來始終與當地生態(tài)系統(tǒng)相適應、相互作用,因此它們對氣候和極端天氣的適應性更強。比如開篇提到的土耳其卡夫奧加小麥,這種小麥的外殼非常堅硬,因此能夠有效抵抗赤霉病和小麥銹病。
3. 文化認同和傳承。還有一些品種與當地的文化認同和傳承密切相關,比如敘利亞甜奶酪卷,以及書中蔬菜那一章提到的“基奇紅牛豆”。這種豆子最早在奴隸貿易時期由被運到美國的非洲奴隸帶到美洲大陸。最近幾十年,這些奴隸的后裔,也就是非洲裔社群,又將這種瀕臨消失的豆類品種保存了下來。
書中還提到了許多其他的保護主體。比如餐廳和廚師。位于法羅群島的一家餐廳主打法羅文化的發(fā)酵食物,保護了許多當地的發(fā)酵食品。比如來自愛爾蘭、專注于熏制鮭魚的手藝人。還有日本的一位腌鰹魚師傅,據說在全日本只有他一個人還在用這種傳統(tǒng)方式進行腌制。
位于倫敦的一個奶酪店,保存了大量地方奶酪品種。在訪談中薩拉迪諾提到,20世紀70年代英國經歷了奶酪品種的復興。許多農家奶酪品種從那時起被恢復,到現在已經有上千種。
倫敦奶酪店 Neal’s Yard Diary 食通社供圖
我剛剛參加的種子網絡東部交流會,參會人員很多,不僅有農戶,還有來自植物園等不同背景的朋友。大家都對種子感興趣,這個網絡就是大家可以相互交換種子,包括育種、保種的一些技術和心得體會。
我們可以發(fā)現,營養(yǎng)價值、糧食安全、對當地氣候的適應性等,對推動農業(yè)生物多樣性和食物多樣性保存是非常重要的動機。書的內容大致梳理到這里,接下來我很高興請到我認識多年的農友劉玉榮,她是河北涉縣王金莊的農戶。
關于王金莊的故事,大家也可以在食通社的公眾號搜索“地種百樣不靠天”。這篇文章主要講的是王金莊的老品種保護,如何促進和推動當地更好地實現氣候適應。
劉玉榮:線上的朋友們好,我今天分享的主題是王金莊作物生物多樣性的在地保護。首先,我要介紹一下王金莊的地理位置及其自然環(huán)境。這兩張圖分別展示了王金莊春天和夏天的景色。
王金莊的春天
王金莊的夏天
王金莊屬于河北省邯鄲市涉縣,位于太行山東麓,地處河南、河北、山西三省的交界處。因為王金莊的旱作梯田最為規(guī)整,規(guī)模宏大,它是涉縣旱作梯田系統(tǒng)的核心保護區(qū)域。
在王金莊村西有座黃龍廟,廟石碑上刻有王金莊建于元代1230年,建村至今已有790多年的歷史。目前這是一個自然大村,包括五個行政村?,F在村里居住著4600余人,常住人口大約3000人,目前依然是一個充滿活力的村莊。
王金莊是典型的深山區(qū),常年干旱少雨,年均降水量約為500毫米。春天特別干旱,雨水主要集中在每年七八月的雨季,因此也容易發(fā)生自然災害,常有“十年九旱,還有一澇”之憂。王金莊由于是深山區(qū),至今還保留著傳統(tǒng)的農耕方式,毛驢依然是主要的生產工具和交通運輸工具。除此之外,我們這邊的一些老房子仍然是石頭房,還保留著明清時代的石頭建筑風格。王金莊在1976年才開通了隧道,有了公路后才能更好地與外界接觸。因此,目前王金莊的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農耕都保留得特別好。
2012年,王金莊被評為中國傳統(tǒng)村落。2014年,以王金莊為核心區(qū)的涉縣旱作梯田系統(tǒng)被評為中國重要農業(yè)文化遺產。2021年,王金莊因生物多樣性保護與利用,被評選為“生物多樣性100+”全球典型案例。2022年5月,我們的涉縣旱作梯田系統(tǒng)被評為全球重要農業(yè)文化遺產。
王金莊的生物多樣性特征
王金莊有一個很突出的特征,就是生物多樣性非常豐富。但由于王金莊地勢山高坡陡,山多地少,水資源又極為匱乏,多種因素影響下,村民們需要在山上種植不同的作物。
村民通常會在石堰邊種植耐旱耐寒的花椒樹作為主要經濟作物。2000年以前,村民們的孩子上學、蓋房子、生活開銷,都靠賣花椒維持?;ń窐湟灿糜诜€(wěn)固石堰,防止水土流失。梯田內則種植大量高產耐旱作物,比如豆子、玉米、谷子等。石堰根上種植像豆角、南瓜等需要支架的蔬菜。豆角還可以與玉米進行套種。此外,石堰根還會種植黑棗樹、柿子樹,形成混合型立體種植結構,將梯田的作用最大化。
2020年普查時我們發(fā)現,王金莊共有171個老品種的種子,山上還有400多種野生藥材,其中200多種已經被中醫(yī)應用在日常藥方中。這些都充分體現了王金莊豐富的農業(yè)生物多樣性。
農民種子銀行的建立與我的成長歷程
直到現在,村民們依然每年種植老品種,幾乎每家每戶都有20到30多個老品種的作物。大家還保留著留種的習俗,每年在收獲前都會上山到梯田選種、單獨保留,年年如此。
為了更好地保護梯田并擴大其價值,2017年王金莊成立了涉縣旱作梯田保護與利用協會。2019年,協會在中國農業(yè)大學、農民種子網絡和涉縣農業(yè)農村局的指導及香港樂施會的支持下,組織會員走訪了全村1000多個農戶,搜集老品種。像谷子、玉米、豆類、高粱、豆角等,都收集了很多,對其生長特性、種植時間及背后的文化故事等進行了詳細整理。
2019年11月,王金莊成立了農民種子銀行;同年12月,農民種子網絡第七屆年會在王金莊舉行。當時我還沒有加入協會,年會就在我家隔壁,非常熱鬧,我便去旁聽。當時中國農科院白可喻老師講谷子的遺傳,還有老師講抖音的拍攝,令我非常感興趣。
于是我下定決心要加入協會。因為家境貧困,我初中畢業(yè)后雖考上高中卻沒能繼續(xù)讀書,所以能夠重新認識專家教授,學習知識,對我來說是彌補遺憾、激勵自我的機會。2020年后我加入了協會。
2020年4月,我參與了梯田普查、作物普查和村落文化普查,對村莊有了更多了解。2020年6月,我非常榮幸見到了中國農大的孫慶忠老師和農民種子網絡的宋一青老師,他們來到王金莊,孫老師還第一眼就叫出了我的名字,這讓我十分驚喜。聽了老師的講課后,我的學習熱情被再度點燃,覺得自己也能為家鄉(xiāng)作一份貢獻。受此鼓舞,我報考了電大,攻讀中文專業(yè),希望將來能更好地寫作與演講,更好地表達自己。
在此期間,我逐漸對生物多樣性和傳統(tǒng)老品種特別感興趣,開始深入村中打聽、挖掘那些瀕危的老品種,并對其各個階段詳細拍照記錄。
王金莊豐富的豆類品種
這是我拍攝的王金莊一些豆子品種的圖片,僅僅是很少的一部分。王金莊的豆類非常豐富,包括大豆、小豆、赤豆、菜豆、眉豆等,共有40多個品種。我挑選了一些顏色艷麗的品種拍攝。
例如,大豆類包括黃豆、青豆、黑豆,每種又根據顆粒大小分為大黃豆、二黃豆、小黃豆和大青豆、二青豆、小青豆等,這樣的分類是因為帶“大”“二”的大豆具有直立多分枝生長特性。
二黃豆
小黃豆、小黑豆、小青豆的生長特性則更偏向攀藤。從口味上看,雖然小黃豆、小青豆、小黑豆的產量低于大黃豆、大青豆,但口感更佳。王金莊的小豆類顏色更加豐富,現有白小豆、紅小豆、綠小豆、黑小豆和花小豆等,也具有不同的藥用價值。菜豆類種類也很豐富,比如綠花豆角、紫豆角、紅梅絲、黑梅絲、小白豆等。眉豆角包括白花綠眉豆、紫花綠眉豆、紫荊眉豆、紫眉豆、白眉豆等,其中白眉豆有藥用價值。
2023年,我做了一次傳統(tǒng)老品種豆類的種植跟蹤記錄,將收集到的多個品種集中在一塊田里種植,比較其生長期、開花期、成熟期和株型等。比如,小黃豆為直立多分枝型,小白豆(屬菜豆)則為纏繞型。
從數據看,王金莊的這些老品種普遍株高較高,花色、葉型、種皮顏色多樣,非常豐富。從圖片也能看出這些豆類的顏色漂亮。
王金莊的老品種豆類產量普遍較低,例如小豆類平均畝產僅80斤左右,差的年份甚至不到60斤,其他大豆類稍高,畝產約200斤。
王金莊豆類品種繁多,主要由于地處太行山深山區(qū),海拔在678米至1030米之間,獨特的山區(qū)小氣候導致各個溝谷降雨量、氣候等都存在差異。
王金莊的地理環(huán)境是位于兩山夾一溝,這個溝渠洼地的土壤比較肥沃,屬于海拔較低的一類地。除此之外,還有半山坡和從渠洼地到半山坡的位置,這里的通風性更好,但土壤較差,屬于二類地。再往上是靠山嶺的地,這種地相對貧瘠,還有一些非耕地,屬三類地。
比如大豆,需要較多水分和肥沃的土壤,因此大部分都種植在溝渠洼地。像紅小豆、綠小豆等小豆類,它們比較耐貧瘠,適合種在半山坡或者靠山嶺的地。菜豆和眉豆需要支撐物,一般會和玉米混種,或者種在石堰讓其攀爬,就可以正常種植。
農時安排與種植智慧
王金莊氣候干旱、少雨,所以農時要把握好。我們種上玉米或谷子后,如果墑情不好,等再種就晚了,所以會改種大豆。大豆是很好的備用作物,它是一種避光作物,即使在玉米下面,也能很好生長。
老品種的豆類生長周期各有不同,比如眉豆的生長周期更長,每年4月份就要種下;大豆在5月種植,小豆類的種植時間也靈活,5月、6月都可以。
豆角,村民們在4月清明前后就開始“種瓜點豆”,在這個時候種下豆角,等到6月或者7月還可以再種一次,一年就可以收獲兩次。村民們7月份能收獲綠豆角,8月能吃到紫豆角,9月能吃到紅沒絲、黑沒絲等老品種豆角。10月還能收獲一些紅沒絲和早熟的眉豆角。
由于地理位置和環(huán)境不同,會選用不同的品種種植。正如王金莊的一句老話,“地種百樣不靠天”,意思是不管年景如何,只要播種種類多總會有收成。這也是王金莊保護生物多樣性和保障食物安全的智慧,通過保護老品種,從實踐中不斷摸索。
復育小白豆
以我個人為例,因為我特別喜歡老品種,所以每年都持續(xù)種植,不斷打聽和尋找更漂亮的種子進行試種。2019年,在一次普查中我發(fā)現村里還種著多年前的小白豆。這個小白豆乳白色,剛開始我們把它歸為大豆。后來在2020年、2021年嘗試種植,但沒有成功。2022年我去鄰居家串門,因為喜歡老品種,對這些種子很敏感,后來在他家窗臺看到八九年前的小白豆,我就想要來種。原本想給他2塊錢,他沒要,最后給了一塊錢,他就把種子給了我。
小白豆種子
成熟后的小白豆
4月13號,我開始試種。因為時間間隔太久了,剛開始用紙杯育苗,但還是失敗了。5月17號,我在自家房子后面的田地里又種了一些,最后只出來三顆小苗,后來被鳥吃掉了,慢慢全枯死了。
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時候,大約在6月18號,我們縣農業(yè)農村局的一位領導建議我再試試看,直接去地里種。這次我提前查了天氣預報,帶好水,直接到地里播種。結果這次出了40多棵苗,非常驚喜。為了防止鳥吃掉這些嫩苗,我用雪碧和可樂瓶剪成半截,插在土里。麻雀等鳥兒來吃,有時肚子會被劃一下,就不來了,這樣就很好地保護了小白豆。
從那以后,我隔幾天就去看一看拍幾張照片。當時我們以為它是大豆,但長著長著發(fā)現不像。我在朋友圈發(fā)圖說我種的大豆“長偏了”,云南農業(yè)大學的一位老師說大豆其實也有攀爬性狀,但直到開出白色蝶形菜豆花時,我才確定這絕不是大豆。直到它結果時,發(fā)現這個品種是食籽型的菜豆。它的豆籽可以吃,但豆皮不行。
通過重新記錄這個過程,也改正了我們以前的誤記。后來確定它是菜豆,我又重新做了記錄。每次復育這些瀕危品種,我都非常開心和自豪,覺得自己給了這些老品種第二次生命,很有價值。做得越多就越想繼續(xù)做下去。我希望今后能為保護生物多樣性貢獻更多力量。
豆類文化與傳統(tǒng)習俗
因為對種子有興趣,2023年時村里很少有人種白眉豆了,我私下打聽,繼續(xù)種植復育。一些谷子老品種,比如屁馬青顏色較烏,含花青素高,尤其適合肝臟不太好的人喝青米粥。
王金莊以前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類似桃花源。村民們家境普遍貧困,生活非常艱難。當時村里沒有馬路,唯一與外界交流的方式是村里的駱駝隊,可以從外面運些糧食進來。然而,糧食十分短缺。大家為了活命,只能去河南安陽買谷子的谷殼——油糠。為了生存,大家經常吃素食,常年不吃肉,只有過年時才能見到一點油腥。由于生活困苦,村民們無法吃到肉類,只能吃各種豆類來補充身體必需的蛋白質和氨基酸。平時,村民們還會食用具有藥用價值的作物來保健身體。村民們會根據自己或家庭成員的身體需要種植不同的豆類。例如,上火了會喝綠豆湯,脫發(fā)需要補腎就吃黑豆,身體消腫則喝赤小豆湯,就是這樣根據需求進行調整。
因為王金莊有這么多的作物,它不僅適應了當地的地理環(huán)境,形成了獨特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也與人們的生活關系緊緊相連。我以豆類文化來講一講,像王金莊這種結婚嫁娶習俗,當新娘到新郎家,比如下轎的時候或下車的時候,到了男方家,男方就會請人在門口,手里面拿著一個叫“升子”的器具。在王金莊,這是一種方形的、用木頭做的器具,按十升為一斗的標準制作。升子里面會放上五谷,王金莊的五谷就是谷子、黍子、豆子、麻子還有麥子,就撒在新娘的頭上或者身體上,預示著她以后的生活會步步高升,生活美滿。
再比如說喪葬習俗。在王金莊,有人死了以后要入棺,入棺之前會在地上鋪上谷子稈,然后撒上五谷,感謝父母還有五谷對我們人類的養(yǎng)育之恩。在棺材下葬的那一天,會在棺材旁邊點上長明燈,然后在封棺時,封好棺蓋后就開始填土,先橫著填土,然后再縱著填,當把土堆堆成圓形以后,最后就會撒上五谷,這叫“孝子撒富貴”。
其實這個我有深切體會。今年4月份,我的舅媽去世了以后,管事的說我是親外甥女,讓我拿著五谷在我舅媽的墳上撒五谷。我當時心里面就默默地期盼,想著趕緊下雨,希望墳頭上能長出五谷來,讓她家庭以后有吃有穿,子孫更加富貴。也希望長出五谷以后,她在里面就不會再受太陽的暴曬,希望這些五谷可以為她遮風擋雨。
此外,我們這邊還有家庭分居的習俗。在王金莊,一旦男孩成家后,多半與父母分開生活。分家時,女方父母會帶著長勢好的綠豆芽和一些糧食到女兒家,寓意女兒到男方家后,會像綠豆芽一樣發(fā),扎根成長,枝繁葉茂,日子越過越好。
每年的臘八節(jié)在王金莊是麻雀的生日,村民們會用各種小豆和小米做成豆子燜飯。我們王金莊大部分人信仰道教,首先要用小米燜飯供奉神明,供奉完之后,再盛一碗豆子燜飯放在房頂上給麻雀吃。這是為了感激麻雀的恩情,因為傳說王金莊以前沒有谷子,是麻雀從遠方銜回來種子的。這也體現了王金莊人尊重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理念,是一個很典型的表現。
面臨的挑戰(zhàn)
現在,王家莊雖然依然種植許多老品種,但生物多樣性也正面臨很大的挑戰(zhàn)。
首先,王金莊傳統(tǒng)老品種的一個特點是生長周期長,產量很低。例如老品種金皇后玉米,畝產只有500斤,而在平原地區(qū)產量可達1000多斤。傳統(tǒng)小豆的產量也很低,比如黑小豆和紅小豆,每畝產量只有100斤,赤豆有的只有60到80斤,非常低。
第二,種子資源正在流失?,F在大力推廣新品種,因為新品種產量高、商業(yè)性好、經濟效益高,導致許多傳統(tǒng)老品種種植面積減少甚至瀕臨消失。
第三,我們這里是山區(qū),依然保持著傳統(tǒng)的農耕方式。王金莊地形陡峭,無法使用大型農業(yè)機械,人工成本特別高。例如村民用毛驢耕地,一天最多耕1畝到1.5畝地。谷子和玉米出苗后,需要人工補苗,還要三遍除草。王金莊有句老話:“只有鋤夠三遍草的谷子小米,熬出來的粥才更好喝,更有味道。”因此,村民們種地非常認真,導致人工成本極高。
第四,大面積梯田荒廢。隨著城市化進程,年輕農民開始外出務工,為了孩子的教育和更好的醫(yī)療條件,選擇進城買房,村里失去了年輕勞動力,導致大量梯田荒廢,梯田帶來的經濟收入也很低。隨著老人相繼去世,傳統(tǒng)農耕技藝沒有得到很好的傳承。此外,繁重的農業(yè)種植勞動也使得年輕人不愿意參與。
第五,極端氣候使農業(yè)風險更大。王金莊氣候十年九旱,特別是近幾年非常干旱且氣溫偏低,導致作物出苗率低或嚴重減產。例如2019年嚴重干旱,作物幾乎減產70%;2021年又發(fā)生了洪澇災害;2022年則出現嚴重低溫,春季倒春寒,夏天也一直低溫,導致豆類作物要么不開花,要么結的豆莢不飽滿,豆子扁癟。今年也出現了嚴重干旱,往年這個階段應是谷子抽穗時期,今年大家剛開始補苗,有的還在等待發(fā)芽。極端氣候已經成為糧食生產最不穩(wěn)定的因素之一。
但我們同時也面臨機遇。首先是市場需求增長?,F在越來越多的人注重養(yǎng)生,喜歡健康、生態(tài)的農產品,更青睞老品種。王金莊擁有眾多老品種和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因此銷路更多,很多人專程來詢問、購買想要的老品種或農產品,村民種植這些老品種因此有了更多的銷路。
第二,王金莊成為全球重要農業(yè)文化遺產。建立了農民種子銀行,并設有展館以及邯鄲市種子博物館,種子文化一直在不斷被傳播和弘揚,央視和新華社也來過王金莊多次拍攝。企業(yè)這邊也在進行品牌建設。農民可以自行種植,只要不荒廢土地,就能夠保護老種子的生物多樣性。
現在王金莊已經向河北省種子資源庫提交了60份老種子。例如,有些品種,如來吾縣的谷子,已經被送上了太空育種,也為生物多樣性的保護貢獻了更多力量。
第三,我們通過前期普查、動植物普查以及村落文化普查,主要以中國農業(yè)大學的孫慶忠教授為主編,出版了三本志書《涉縣旱作梯田系統(tǒng)地名文化志——歷史地景》《涉縣旱作梯田系統(tǒng)作物文化志——食材天成》和《涉縣旱作梯田系統(tǒng)村落文化志——石街鄰里》,內容涵蓋了王金莊梯田、作物以及村落文化。其中《歷史地景》志書由梯田協會的20名會員共同撰寫。這些書也讓更多外界的人認識了王金莊的作物文化、村落文化和梯田文化。此外,我們每年會舉辦鄉(xiāng)土兒童夏令營。我以輔導員的身份,給孩子們介紹和講解傳統(tǒng)老品種及其文化,讓王金莊的孩子們從小更了解家鄉(xiāng)、熱愛家鄉(xiāng),珍惜家鄉(xiāng)的老品種,從小就與家鄉(xiāng)建立深厚的情感鏈接。將來他們長大以后,也可以為王金莊的生物多樣性發(fā)揮更大的作用。
我讀完了《消失中的食物》這本書。其實我有特別直觀的感受。例如在第64頁,書中提到農民們被告知要將某些植物除掉,這些植物可能在當地已經生長了幾千年,卻在轉眼之間消失不見。我們已經到了最后的關頭,多樣性流失得越嚴重,我們面臨的風險就越高。對此我特別感同身受。王金莊有一些優(yōu)質的老品種,如果沒有人持續(xù)種植和代代傳承,它們就會失去生命,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因此,需要我們更多人去保護它們,與時間賽跑。在第86頁,我看到一段話也非常感興趣:“持續(xù)了千秋萬代的作物成了地方品種,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來,像水稻、玉米和其他人工種植的谷物在不同地方不斷進化,適應當地環(huán)境,與生態(tài)系統(tǒng)、人口以及文化緊密關聯?!边@句話用在王金莊特別合適。從元代開始,王金莊只有500口人,現在已經有4600多人。生物多樣性促進了人口增長,養(yǎng)育了更多的人。它的一些獨特文化,如花椒、谷子、玉米等作物的種植方式,與生態(tài)系統(tǒng)和豆類等各種作物文化與大家的生活緊密相連。這些讓我非常有感觸。在文化方面,王金莊不同季節(jié)和節(jié)日會吃不同的食物,比如臘八節(jié)吃豆子燜飯,冬至吃餃子,祭祀時用小麥面蒸饅頭,這些作物與生活文化緊密相融。
澤恩:正如剛剛玉榮姐介紹的,這些老品種其實和當地的飲食文化、婚喪嫁娶的習俗密切相關。這些農事傳統(tǒng)與地方文化有著非常緊密的聯系。王金莊也是一個很好地保存了村落文化的地方。
接下來我們回到書的開頭,如果大家查看目錄,會發(fā)現第一章講的是野生,第二章講的是谷物,第三章講的是蔬菜。我覺得作者這樣安排章節(jié),實際上是在介紹人類早期馴化的過程,人類一步步馴化了這些野生植物,也馴養(yǎng)了家畜家禽,作為食物的補充來源。
最初的時候,野生采集為我們的食物來源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貢獻。接下來我請周晨為大家分享一下他對野生采集的感受。
周晨:謝謝澤恩,今天澤恩講的種子保護庫,和玉榮姐分享的關于豆類種子的保護,基本是從食物生產端來切入品種的更迭、消失和保護,我沒有生產食物,雖然做有關北京有機農夫市集的生態(tài)食物研究,但并沒有過多涉及食物品種和物種多樣性,在有關品種的議題上,我現在了解的還太少,但我是食物消費者,今天我的分享,更多從食物獲取的角度來聊聊,我們可以如何拓展對食物和烹飪的想象,又如何可以尋找到增加食物多樣性的替代食物獲取途徑。我最近幾年在荷蘭讀書,所以分享也依托我在荷蘭的觀察與實踐。
之前在北京住的時候,受到北京有機農夫市集和食通社的影響,我開始有意識思考我每日食用的食物來源,誰在生產我的食物,我吃什么由誰來掌控。后來,我越來越清楚地發(fā)現,拋開外賣食物不說,每次進到超市,一年四季超市蔬菜區(qū)的品類幾乎不變。這不僅是北京的情況,也是荷蘭阿姆斯特丹超市的境況。
像番茄,本是夏天的果實,一年四季都有售賣,品類也只有固定幾樣,仿佛番茄就該是硬邦邦、紅色的、棱角不分明的,但其實不是,西紅柿的皮可以非常薄、一磕就溜汁,除了紅色,還會有黑色、紫紅色甚至綠色,形狀可以很扁還有側棱。兩場讀書會重復提到很多次,我們的主流食物系統(tǒng)被資本與大企業(yè)掌控。篩選我們可以吃到何種食物品類的標準,并非依據人體與生態(tài)系統(tǒng)是否健康,而是有關利用人對甜味的欲望來增加銷量、延長儲存時間來拓長食物的銷售距離與時間,主流食物品類的篩選機制服務于少數既得利益方,有關權力與資本積累。我想在一定程度上拒絕吃入身體、成為我身體構成部分的食物全部由這個機制操控。于是平時會尋找增加飲食多樣性、尋找這個系統(tǒng)之外的獲取食物的途徑。野外覓食,我們俗稱采野菜,引起了我的注意,偶然間一次在公園里尋找食物的經歷打開了我對可食用植物的更多想象。
野生,是《消失中的食物》這本書中第一章節(jié)的主題,取野生開始是因為我們人類最原始的捕食方式便是狩獵肉食與采集蔬菜野果,農業(yè)自狩獵與采集中發(fā)展而來。在狩獵采集、小農生產至規(guī)模農業(yè)的轉變間,人對自然馴化與控制程度增加,食物種植者逐漸可以通過人工控制環(huán)境的方式,種植原本不在這片土地、季節(jié)里生長的食物,種植可以抵抗自然限制的“新品種”,淘汰受環(huán)境限制太多的品種。我認為,食物獲取與種植方式的改變,背后是人對人與自然關系認知的改變。作物受到當地環(huán)境影響,偏狩獵采集與小農生產的食物獲取方式,基于將人視作自然中的行動者,而認為現代科技可以破解自然的一切復雜難題,偏規(guī)模農業(yè)的方式,則是基于將人更多置于自然之外,自然成為可被掌控的對象。雖然這樣的劃分有些表面與二元。
當如今隨食物生產對自然的掌控加劇,帶來物種多樣性銳減、氣候變化、植被抵抗病蟲害與適應氣候變化的能力變得極其脆弱、波及人類疾病的衍生,我疑問,狩獵采集至小農生產至規(guī)模農業(yè)的發(fā)展方向是否仍可被稱作“進化”或“進步”?人是否真正可以破解自然難題?是否將這個發(fā)展方向回調,在食物與生態(tài)危機的當下,小農生產,甚至狩獵采集可以給予未來出路的啟示,當然,這并不是說要以某種方式取代另一種,而是強調食物品種不能單一,食物獲取途徑上也不能單一,當主流被規(guī)模農業(yè)掌控,不能忘記小農與狩獵采集對這個危機時代的重要及啟示性意義。
書中寫到哈扎人在尋找野生蜂蜜時,需要吹特定聲音的口哨與響蜜 這種鳥進行跨物種對話,用聲音與圍繞猴面包樹奔跑的節(jié)奏來在廣闊的樹林中找到蜂巢所在地。這樣的食物尋找方式與我們在超市選購食物的方式絕對不同?,F在讓我們來想象一下超市挑選食物的過程,如果購買蔬菜,就直接走到蔬菜區(qū),找到要買的蔬菜,一般一種蔬菜只有一到兩個品種,現在它們有很大一部分被稱好重量放在塑料盒里,或用塑料保鮮膜包裹,我們無法觸摸這些食物,也幾乎聞不到氣味,如果要判斷食物是否新鮮,在歐洲,塑料包裝外會有一個最佳食用時間的標簽,只要在這個日期前就是新鮮的。我們對食物的判斷,不再需要與身體有關的技能,標簽、文字、塑料告訴我們是否新鮮,而新鮮只有兩種狀態(tài),在最佳食用期內與過了最佳食用期。這樣的食物獲取方式成為規(guī)模農業(yè)的下游延伸,在消費的過程中,我們也將人從自然與食物里分離出來了,用塑料、用標簽,我們遠距離地觀看食物、用標簽評判食物,而這樣的人與自然關系的分離恰是造成一眾生態(tài)危機的基礎。異化不是形而上的概念,它就滲透在我們購買食物的日常習慣里。
如果我們無法逃出這樣異化的食物系統(tǒng),又是否有可能拓展一個小空間,可以觸及其他獲取食物的方式,讓我們在異化系統(tǒng)中可以呼吸、增加一點韌性?野外覓食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很好的實踐。第一次尋找野生食物,是我的一位朋友在春天帶我去她常去覓食的公園采摘野韭菜,雖然這還是在城市空間,不在真正意義上的野外,她將野外覓食稱為一種“抵抗”。當我蹲下來帶著搜尋食物的視角再來觀察公園中的植被時,我發(fā)現我與公園植物的關系在心理上變得更加親密。我從來不知道在日??焖僮哌^的地方,竟然有這么多可以食用,甚至藥用的植物,這聽起來變得親密是因為它們可以服務于我,但我真實的感受就是這樣,當它們對我是一種觀賞時,我感到疏離,一旦發(fā)現它們可以吃進我的肚子,除了觀看樣子,還能從味覺上認識它們奇奇怪怪的味道,就變得非常親切,像建立了一種親屬關系。因為一場野外覓食,我意識到我對每天生活的環(huán)境了解得太少了,我常常經過,卻沒有進入過,恰如剛剛所說的“置于自然之外”還是“之中”的對照。
后來我又報名上了一堂野外覓食課,跟著老師學習一點尋找食物的基礎知識。再一次確認,野外覓食,看起來是在自然中獲取“免費”食物,但其實覓食者需要用“關愛”和“照顧”作為交換。譬如說,要考慮到這棵植被生長的可持續(xù),不可采摘超過一株植物1/3的體量,不可將植物連根拔起。像野韭菜,它的花心成熟后結種,會自然散落附近,來年長出新的幼株,所以在采摘的時候要避開還沒有成形的幼苗,采成熟植被的葉片,這樣便可以確保一片野韭菜的未來持續(xù)生長,既是關照了野韭菜,也關照了采集者的未來可持續(xù)。也像野外采蘑菇前,需要拍一拍,讓孢子釋放,進行繁殖。
阿姆斯特丹城市公園中4月的野韭菜,及用野韭菜制作的青醬意大利面
第二點,要考慮到保護景觀樣貌,所以需要分散采摘點,使采摘的痕跡幾乎可以忽視。第三點,有關從自然取用時的尺度與數量,要摒棄現代社會中多就是好的習慣,需要了解自己的需要,采摘不能依據我能采摘多少,而依據我需要、我可以充分利用多少,僅采摘自己所需的有限數量,也要考慮其他動物的捕食需要。
同時為了自己的食用干凈、安全、合法,在采摘過程中還需要注意避開受污染區(qū)域,現在很多土壤被污染,還有公路尾氣、遛狗和鳥類的糞便,也要確保采摘的安全,如果不確認植物的可食用性,可以請教更有經驗的人,或者每次只認識一種新植物,采摘后觀察它的葉片等特征,結合學習。這個過程的初衷也許只是為了尋找食物,但在旅程中,會逐漸認識自己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還有身邊的植物,避免成為“植物盲”。
此外要注意法律法規(guī),像在荷蘭野外采摘是違法的,但如果僅為自用,采摘一小籃子的體量,可能會被允許。
在采摘過程中,我發(fā)現很多日常見到的植物其實都可以食用,比如玉蘭花、柳樹的嫩芽,還有花園里自己長出來的蒲公英。如果細心觀察,甚至在我每天經過的地鐵站附近的草叢里,也能看到艾草。我一直以為艾草是中國特有的,沒想到荷蘭的雜草堆里也有。我的朋友建議我借助植物識別軟件辨認植物的身份,同時需要調用感官來識別,例如長得像蒲公英的植物有很多,但如果仔細體驗,會發(fā)現蒲公英的葉片背面有細密的茸毛,有的長得很像但葉片是光滑的,蒲公英的葉子是倒著的波齒,有的也有波齒但是順著葉片方向的,蒲公英葉子都是從地面上生長,有的是長在一根主莖上。
當沒有了文字標簽,還想覓食,我們被迫需要距離植物更近、再近一些,不能只用眼睛看,必要時要觸摸、聞等多樣的身體感官去認識、辨認。在想到食物時,并非食物本身,而是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包括這棵植被的生長環(huán)境有無發(fā)生變化、氣候變化是否會影響未來采摘的可持續(xù)、它的土壤是否被污染過、是否會有其他動物依賴這棵植被提供的食物生存……野外覓食時,我們無法假裝仍是僅出錢而其他什么都可以不太關心的消費者,我們必須關心食物的生長環(huán)境、它們的健康以及共同圍繞這株植物、被編織在同個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的生物與非生物的動態(tài)。為此,基于頭腦的理性知識可能不再足夠,需要調用身體感官,用從實踐中獲取、一直處于變化中的在地知識作為支撐。
這種經驗完全不同于書本上的知識,需要書本結合身體參與來辨認食物。在過程中要始終保持警惕,因為中毒等風險很高,恰是這些危險性時刻提醒我們存在超出人類掌控范圍之外的事物,提醒我們保持謙卑。
再次,當想到食物時,想到的并不僅僅是這片葉子或者果實本身,而是要考慮是否有鳥類共享同一食物,現在的降雨量如何,以及鼻涕蟲對這株植物的啃食情況。在野外尋找食物時,我們關注的是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
由于荷蘭地勢較低,容易發(fā)生洪澇災害,人們擔憂未來海平面上升后國家會變成“水城”,因此出現許多關于水上種植、發(fā)展水上農業(yè)和鹽堿地農業(yè)的研究。藝術家Müge Yilmaz調研并創(chuàng)作了一份咸味覓食的未來指南(Future Guide for the Salty Forager),在荷蘭和地中海地區(qū)找到了18種可食用的野生鹽堿地植物,包括被稱作“僧侶的胡子”的豬毛菜,仙人掌果和沙棘等。借由野外覓食,她學習基于荷蘭地質的在地生態(tài),也記錄應對未來生態(tài)變化的替代性食物選擇。
由于野外覓食并非日常,我大概只進行過三次。在日常生活中,我和室友也在摸索更多穩(wěn)定獲取多樣性食物的途徑。
我會訂購我們社區(qū)咖啡館同在地小農合作的每周蔬菜包。這個方式對我很友好。由于時不時需要回國調研,我無法承擔CSA農場要求的整年訂購,這種按周的方式可以允許我靈活。蔬菜包里經常出現超市中買不到的食材,比如墨西哥綠番茄,也叫黏果酸漿,它實際是菇涼的近親,雖然名為綠番茄,但實際上不是番茄,是墨西哥綠沙沙醬的重要原料,通常與洋蔥、辣椒一起搗碎,做成蘸料。
我在蔬菜包里還收到過鹽堿地的豬毛菜,剛收到時完全不認識這種食物。對于不認識的蔬菜,我會猜測、嘗試尋找適合它的烹飪方法。我的家鄉(xiāng)在青島,同樣臨海,平時會采集海邊的海蓬菜,焯水后做成餡,用于包餃子或包子。因為豬毛菜的葉片與海蓬菜有些相近,我試著用同樣的方法把豬毛菜做成包子餡。有次,每周的蔬菜包還送來了酸酸草,之前我也不知道酸酸草可以食用,一拿到手,把它當做香菜一樣使用,用作點綴。第一次用它是在做泰式冬陰功時,當時沒有加檸檬汁,湯卻還是特別酸,我不知道酸味的來源。第二天用這種草做雞蛋餅,發(fā)現依然很酸,才明白這種草本身就有類似檸檬的酸味。通過烹飪,我認識了不同的可食用植物。
社區(qū)咖啡館與在地小農合作的每周蔬菜包,每個周五,自帶購物袋去咖啡館拿本周蔬菜
蔬菜包中的豬毛菜與用酸酸草制作的蛋餅
我的室友則通過社區(qū)農場拓展她的食物品類。從我們家出發(fā),騎車大約二三十分鐘到社區(qū)農場,每周支付10歐元,可以采摘一人份食物,如果是為全家采摘,則訂家庭包。實際上,農場除了有人照管種植的蔬菜,平時沒有人檢查每位訂閱人采摘的數量。這種替代性農業(yè)機制,在很大程度上像生態(tài)農業(yè)一樣,依賴于信任和道德等無法用金錢衡量與規(guī)范的品質。農場通過紅牌、綠牌和黃牌來提示哪些蔬菜可以采摘。像綠牌就表示現在已經非常豐富了,可以采摘了;而黃牌表示還沒有長好,暫時不能采摘;紅牌則意味著已經快要過季了,所以要盡快把它全部采摘下來。加上每一種植物都會有一個介紹牌,通過這樣的方式,幫助來采摘的人們增加對這些食物的認識,了解如何采摘是更加友好的。
在豆角種植區(qū),設有小兔子標牌。兔子的朝向指示了采摘的方向,確保不同人的采摘有序進行。
社區(qū)農場
指示采摘方向的小兔子標識
除農田之外,社區(qū)農場還有一片“食物森林”(food forest),我在里面發(fā)現了香椿,還有四川的綠花椒,還發(fā)現了不同顏色的醋栗果,以及紫色的香豌豆。我一直認為香豌豆不能直接食用,但我的室友讓我嘗一嘗,我就試著咬了一顆,發(fā)現非常多汁,像水果一樣,而且很鮮甜。這讓我覺得,通過把自己置身于田地和野外,在確保安全的范圍內,用自己的身體去觸摸和觀察,帶著認識植物的目的進入大自然時,會發(fā)現有太多需要學習,很多看似相像的植物間也有非常明顯的差異,而這些是僅憑對景觀的遠距離欣賞所無法感知到的。
當然有時候也會遇到“災難”。比如我將采摘的紫色香豌豆,拿去做冬瓜湯,結果豌豆的紫色在湯里變成了藍色,讓冬瓜湯看起來很沒有食欲。對陌生食物的嘗試,時不時會出現像藍色冬瓜湯一樣的“故障”,但“故障”也是一種學習與了解。
社區(qū)農場中的紫色香豌豆
在今天分享的最開始,我們說,食物獲取與種植方式的改變,背后是人對人與自然關系認知的改變。
當無法立刻改變宏大的食物系統(tǒng)時,我們其實并不是完全被動的消費者。如何消費、獲取、烹飪食物,也可以反作用于食物的生產系統(tǒng)。烹飪和飲食實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向影響和決定食物的體系——什么樣的食物生產方式是可以存續(xù)的,什么樣的食物品種是可以被延續(xù)的。
嘗試于每日烹飪實踐過程里拉近與食物的關系,背后曾被忽視的、隱含的人對人與自然的關系認知也會發(fā)生改變。而微觀的每日實踐,可以撬動宏觀系統(tǒng)的震動。
